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天，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来了好多趟说走就走的跨省旅行。
他的旅行，不如叫行为艺术更恰当。
比如，他每到一个城市，就到人流密集之处，高喊一首抑扬顿挫的长诗。
同时自拍。
……虽然到处都是美丽动人的风景
美丽多情的女人
但是吸引不了我
渴望光明的眼神
改变不了我
备受煎熬的心情
为了拯救孩子们
一定要找到那个
制造网络游戏的大头领
请你转发我的视频
……
他叫郑立书，52岁，湖北人。
用他的话说，自己连风水先生、网瘾学校和都用上了，用了13年也没戒掉儿子的网瘾。
他认为，网络游戏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如此。
如今在抖音上，很多视频里都能看到他的形象。红色的自行车头盔上插着一面小旗，旗上写着五个字：
林则徐转世。
有的视频是他自己拍的，有的是别人给他拍的。如今像他这样，把反对网络游戏的行为拍下来传到网络上的家长，为数不少。
在他们口中，网络游戏经常被比作但不限于如下事物：鸦片、*品、海洛因，害了一代孩子……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中国家长都习惯给自己孩子的垮掉找一个罪魁祸首。从流行歌曲到武侠小说，从变形金刚到电子游戏。
老传统艺能了。
01
年，时年36岁的金庸出席了粤语长片《神雕侠侣》的上映仪式。
在合影时，金大侠一左一右站着这部电影的男女主角。
扮演小龙女的是粤剧演员南红，在当时的香港影坛红得发紫，号称粤剧八牡丹之一。扮演杨过的是谢贤。
谢霆锋他爸。
金庸站在中间，双手背在身后，露出谦虚的笑容。
此刻的香港和大陆，正是两个世界。正如他这部作品的命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同一年，复旦大学编著的《中国近代文学史稿》出版，书中这样定义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在长期以来，一直起着极为有害和反动的作用……它对读者特别是青少年的道德品质各方面都起着极其有害的影响。
于是，尽管金庸在港台和海外华人聚居区大名鼎鼎，他的作品乃至整个新派武侠小说，在大陆却得不到任何正规出版的机会。
直到20年后。
年，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胡建厅接见金庸时说，你的作品我都看过，咱们是老朋友了。
原来，早在前几年，他被下放到江西一家工厂劳动时，就托人从海外买了一套金庸的全集，全看了。
从此，武侠小说得以放松管制，正式出版。再配上83版《射雕英雄传》在大陆的热映，金庸古龙梁羽生这些大侠的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蔓延全国。
大大小小的租书亭子、路边摊子，成了青少年获取武侠小说的主流渠道。街头巷尾，时时可见手持树枝打来打去，喊着*药师、欧阳锋的男孩子。
根据《中国出版年鉴》记载，仅在年上半年，中国有据可查的武侠小说出了四千多万册。连历史上的老派武侠小说都跟着沾光，一年之内，光《三侠五义》就出了四百多万套。
其中，金庸的小说自然是重中之重。
99%都是盗版。
同时，批评声一浪高过一浪地来了。一直到很多年后，这些批评的声音都在持续。
某报刊登评论员文章：
那些充斥着江湖仇杀、交织着暴戾邪恶的武侠小说，会不会让我们的学生迷失在充满暴力文化的江湖中？
一个文化批评家如此批评《天龙八部》：
把一个从血腥残杀的中醒悟而转向善良的武侠人士的最终结果设计为自杀，把追求萧峰的阿紫姑娘当看到萧峰自杀后而残暴的自己用右手挖出了双眼；
一个善的美好，一个爱的美好，而结局如何？负责任的小说能这样写吗？
文化部下文，口气非常严厉：
……读者用于阅读书籍的购买力是一个相对稳定的量,买了这本,就不买那本。
对迷恋新武侠小说的读者来说，必是弃好书于不顾，将钱用于购买武侠小说上,长此以往,将会殃及到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
年，各个部委联合下文，宣布几年内不得再出版武侠小说。
所有武侠小说包括小人书，出版必须向中央一级申请批准。否则一经发现，没收全部利润，还要处以各种组织和行*处罚。
然而，禁不住。
几乎全国所有的出版社都在出版武侠小说，这股武侠热一直持续到90年代初。
原因很简单——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这些出版社不仅继续盗版金庸古龙的书，而且还搞出一系列自编自创的同人作品：《九阴九阳》《金丹侠女》《侠女喋血记》……
作者也都是金庸的同族亲属，比如：金庸新、金庸巨、金庸力、金庸再……
最终，禁令不得不取消。年，新闻出版署下发文件，宣布取消武侠小说的中央一级审批制度。出版社再想出版，按一般选题管理程序，自行安排出版就行。
原因还是跟那位读者有关：
为贯彻邓小平同志南巡重要谈话精神，深化出版改革，简*放权。
02
在武侠小说一边被口诛笔伐、一边大行其道的同时，另一只替罪羊出现了。
而且，是一只远道来的美国羊。
年，一家生产铅笔盒起家的美国公司，创造出了两伙会打架的机器人。一边是好人，老大哥叫擎天柱；一边是坏人，领导人叫威震天。这两拨机器人从外太空打到了地球。
它们先征服了美国。两年后也就是年，又瞄上了中国。
这家公司叫哈森菲尔德兄弟公司，英文缩写Hasbro，翻译成中文叫：
孩之宝。
当时的中国，对外商务经验几乎为零，哪里是孩之宝这种已经有60多年历史的老牌公司对手。很快，北京电视台、上海电视台、广州电视台都被它拿下了。
孩之宝的条件极其优惠：上百集《变形金刚》动画片，免费送给中国，不要一分钱！
苛刻的条款在后面：
比如，广州电视台必须帮助孩之宝复制《变形金刚》录像带，免费提供给全国其他城市的电视台；而且，在播出动画片时，必须附带一分半钟的变形金刚玩具广告；……
全国各地的电视台，都成了孩之宝的免费广告。第一批原版变形金刚玩具登陆广州的第一天下午，5万元的玩具全部卖光。
然鹅，美国人的笑容马上就冻住了。
你有商业，我有国情。
年3月28日，《人民日报》撰文《变形金刚冲击波》：
……“金刚热”盛行时，在许多大中城市，从幼儿园小班的孩子到小学高年级学生，特别是男孩子，几乎90%以上都有一个变形金刚玩具。
……其实，当时正版的变形金刚玩具只是少量的，大部分都是仿制的冒牌货。然而成千上万的家长们已经顾不上柜台上的“金刚”产于何地、价钱是否公道了，只要是包装盒上印着变形金刚，便慷慨解囊……
更要命的是，在年的一次全国人大常委会上，20位人大常委建议，立即停播《变形金刚》。
原因出在妇联的一位书记身上。
这位书记是一位奶奶。一天，孙子要她给自己讲一本《变形金刚》的画册。她翻了翻，觉得内容荒谬，宣扬好战，意思也不连贯，压根讲不下去。
她再一看定价，十几页就敢卖1块钱，印数竟然达到了25万册。
于是，她在全国人大讨论《进出口商品检验法》的小组会上，顺便提了这件事。
一下说出了同组爷爷奶奶们的心声。
他们对孙子孙女不吃饭光顾看动画片早就有意见了，就一起向有关部门建议：
有关电视台、出版社应停播、停止出版《变形金刚》，进口变形金刚玩具的部门应从中吸取教训，从严检查进口玩具。
《人民日报》又一次跟风刊文：
……从“变形金刚”，我想到了当年的“鸦片战争”。
“金刚”与“鸦片”不同，它没有*害性，更没有以炮火为媒介。不过两者也有一点相似：
“鸦片”从中国换走了白银，“金刚”使中国流失了那么多不容易换来的外汇……
实际上，孩之宝公司当时在中国压根就没发行过画册。那位奶奶给小孙子读的，是国内一家出版社自行改编和出版的盗版书。
人大代表的意见在社会上传开后，一度传说电视台要停播，惊动了全国人大和广电部，赶紧做工作研究。
那位奶奶本人，也接到了许多孩子的电话。
一个小女孩哭着求她：
我不要买玩具了，《变形金刚》还能接着播吗?
孩子们幸运的是，这个年代，已经不是几个爷爷奶奶，凭误解和偏见可以一意孤行的。
一位帮助外资投入中国大陆的香港商人打长途电话给北京电视台，委婉地告诉他们：港台报纸对全国人大这些常委的建议，反应非常强烈。
共青团北京市委少年部的一位负责人接受记者采访时明确表示：不赞成停播。
广州、上海电视台都明确表示：你们北京台要停播，我们不停。爱咋咋地！
上海的《新民晚报》还刊文说：
《变形金刚》充满了工业社会的智慧、热情、幻想和阳刚之气，是与非相当分明。它给孩子们带来的乐趣和启迪是成人无法理解的。
最后，北京台也终于没有停播。
享受替罪羊待遇的，还不止变形金刚。美国背锅，怎么能落得下日本呢？
《人民日报》又双叒叕来了。年3月1日，它报道：浙江海宁一个7岁的小孩，在家闲着无聊从四楼往下蹦，经全力抢救终于脱险……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想模仿一个日本人：
克塞。
日本科幻电视剧《恐龙特急克塞号》由山西电视台引进，让中国人第一次见识到了许多新奇的概念：穿越时空、时间停止、外星人、恐龙；
还有什么克塞、果武、特茨、阿尔塔夏公主、格德米斯、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二级准备……
大概是有《变形金刚》在前，这次没有人大代表再蹦出来要求停播。《恐龙特急克塞号》得以顺利播完。
那个时候的山西，确实很有改革开放的锐气。
在给《恐龙特急克塞号》配音时，导演大胆起用了一批业余的文艺爱好者，比如大学生、制药厂工人、铁路职工……
其中，有个给片中的孩子配音的小姑娘，是山西省外经贸厅一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
通过这次配音，她跟山西电视台开始建立联系，最终改变了命运。她去了北京，担任了一档少儿节目的主持人，这节目叫《七巧板》。
她说：
没有“克塞号”，就没有我后来的事业，无法想像自己后来会从事电视工作。
03
进入21世纪，中国马上就要加入达不溜踢欧了，家长找替罪羊的水平也要与时俱进。
这一次，替罪羊是最新的高科技。
年5月，《光明日报》登了一篇记者暗访的文章：《电脑游戏瞄准孩子的“电子海洛因”》。
这位记者颇有以身试*的勇气。为了这次暗访，他先是学会了正流行的《星际争霸》和《英雄无敌》。
花了足足一个晚上。
然后，他去暗访一家家电脑房和游戏厅，一开始跟孩子套话，然后找到了两个无比适合的暗访对象：一个是电脑房老板，一个“*头发的年轻人”。
这两个人简直太够意思了。他们说出来的话，直接拿出来就是最好的呈堂证供。
这电脑游戏就是*品，就是海洛因4号；不是我引诱他，孩子一迷上了，自己就会变坏；
整天在游戏室里的孩子，只有一个结果，男孩子最后变成抢劫犯，小偷，女孩子最后变成三陪小姐……
同时，这位记者还不知从哪里拿到了一连串数据：
在武汉公开挂牌的电子游戏厅有多家，没有合法手续的电子、电脑游戏机室有多家；武汉市至少有30％的学生迷恋游戏机。
最后一个数据，跟几年后某报纸说武汉有近四分之一女大学生当三陪的手法如出一辙。区别只是写后面那篇新闻的记者丢了工作。
《光明日报》这篇文章刊发3年后的年，终于迎来了一个结果：
电子竞技成为我国第78个正式开展的体育项目。
主持这件事的，是体育总局的局长袁伟民。他就是八十年代带领郎平等中国女排队员勇夺三连冠，被誉为民族英雄的功勋教练。
第二年，一个名叫李晓峰的河南小伙，就拿下了WCG魔兽争霸的世界冠*。后来，他凭这一成绩，选上了北京奥运的火炬手。
打游戏竟然能成为体育项目，还能为国争光？这让那些把游戏看成违禁药品的家长怒不可遏。
在他们眼里，这东西就是新一代的鸦片、*品、海洛因……
大概因为中国人近代史学得好。当年的武侠小说和变形金刚，享受的都是这个待遇。
然而，这些家长不知道，让他们精神振奋的一些东西，却真的来自于违禁药品。
袁伟民刚当上体育总局局长的那年，正是《光明日报》把游戏比喻为海洛因的年。
他刚上任，就搞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情：
把中国长跑的神话——马家*踢出奥运代表团！
几年前的年春晚，*宏在小品《打扑克》里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演说。
外国人得了冠*啥说的没有，中国人得了冠*就兴奋剂呀？
告诉他们，不是马家*打了兴奋剂，是马家*给12亿中国人乃至全世界的华人打了一针兴奋剂！
我们中国，总有一天要像马家*一样，跑在世界最前头！
那一刻，镜头立马转向穿着运动服坐在台下的马俊仁和他的两个女弟子。
周围全是不明真相的群众，热烈的掌声和目光。两个姑娘也绽开了天真的笑容。
唯有老马自己却把脸绷得铁紧，一言不发。
这一幕，如今我们依然能找到。
感谢有记忆的互联网。
04
再过几个月，亚运会就要在杭州开了。
这一届，电子竞技已经正式成为比赛项目。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电竞市场，4.3亿用户每年创造上千亿的经济价值。
前几天，杭州先开了一个全球电竞运动领袖峰会。会上，袁伟民当年的老搭档郎平来了。她的女儿，和中国女排的好几位90后、00后队员，都是电竞的爱好者。
郎平说了一句话：
电竞也有运动员的努力拼搏精神。
这么多年过去，武侠小说和变形金刚的热潮早已落幕，也没有人把它们再说成是*害青少年的鸦片。
但，这并不是出于行*管制，而是出于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玩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早已不再眼巴巴地盼着每天晚饭后电视台那20分钟的动画片。他们随时可以打开iPad。
这些年过去了，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仅有现实，也有观念。
越来越多的人们逐渐意识到，不能把管教孩子的责任推给某一样新生事物。甚至“管教”这种观念，也是值得商榷的。
当然，坚持这样思考的家长，不可能完全没有。
那位“林则徐转世”还在继续他的反网游之旅，拍摄一个个视频发到网上。
顺手点开抖音上一个有关他的视频，排名最高的一条评论足有两千多人点赞：
孩子不听话就丢下孩子自己去旅游，我不李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