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悠悠霜满地
文/孙情
作为一个音痴乐盲,我心里是极度羡慕那些会乐器的人。大学的时候经常会在黄昏里见到到一个忧郁的男生,遮住眉眼的头发,一袭格子衬衫,一双干净的帆布鞋,独自坐在午后校园莲花池畔的柳荫下,轻轻拨弄着一把吉他,浅吟低唱地弹奏着一首令人心醉神往的曲子。曲声仿佛那一池半羞的莲花,伴随着黄昏的最后一抹阳光,映透池水中,揉碎荡漾着,令人忍不住点头轻轻附和,那一幕像极了我们的青春。
我是多羡慕他们呀,倘若让我选择一样我最盼望能学会的乐器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唢呐。
唢呐似乎是和那些与美好有关的乐器格格不入的,我们会用浪漫来形容吉他,用高雅来形容琵琶,用悠扬来形容提琴,用婉转来形容箜篌,用沧桑来形容胡琴,那么哪一个形容词适合唢呐呢?
我承认我想学唢呐的初衷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同时还有些附庸风雅的嫌疑。但最初鼓励我想学习唢呐的原因竟然一次体检,医生说我肺活量大。我便首当其冲地想到了吹唢呐。
我的手指粗笨,拨弄不出那些美妙的琴音,加上我脑子愚笨,四体不勤,五音不分,恐怕我真的没有音乐上的天赋,所以也不难理解我喜欢听曲的风格也和其他同龄人格格不入。
近期唢呐在抖音上一度走红,在这娱乐当头的文化潮流中,这股风不过像烟花一般精彩一现,繁华落幕后,结局终归逃不了一地的碎屑。
一说到唢呐,首先想到的便是农村的红白事,不错,唢呐和芦笙,几乎是农村红白事的顶梁柱,我第一次接触唢呐也是在一场葬礼上。那是外祖爷的葬礼,葬礼三天,流水席吃了三天,出殡的时候甚至动用了灵车,这种规格的葬礼我没见过第二次。自然唢呐班子也不可缺少。就是这么一伙吹吹打打的人,给这个热闹的葬礼锦上添花。
致谢前来吊孝的客人们要高歌一曲,起灵扶丧的时候更要不能停,这是活着的人为寿终正寝的老人们到极乐世界送行的最高规格。
我那时候还小,只记得在灵堂一旁有个高高的八仙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罐头瓶子做的玻璃茶杯,附着在茶杯上厚厚的茶渍使得玻璃失去了本来的亮晶颜色,里面有一多半是泡开了的茶叶,同时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几盒凌乱的香烟,除此之外便是那些艺人的吃饭的家伙了。
芦笙的每一根竹管都闪透着厚重的枣红色,系着红布条的铜锣和铜钹泛着威严的铜色,枣木梆子由于经常的击打,中间部分早已塌陷出了一个窝,然后便是那一排长短不一的唢呐,唢呐的口有黄铜的,也有白铜的,那架势丝毫不输任何一个盛气凌人的管弦乐队。
我曾好奇地想摸一摸艺人的铜钹,因为我看到白娘子传奇里的蜈蚣精就有这么一个法宝,但随即便被艺人呵斥住了。我觉得他们吹得很卖力,也很精彩,他们的两腮时而鼓成两个小球,就像嘴巴里塞了两颗鸡蛋一般;时而紧绷着嘴唇,尽力将胸腹的气息送入狭小的唢呐口,唢呐就如一堂精彩戏曲中的主角一般,占据着整个葬礼的最佳风采。但事实上这伙艺人的社会地位并不怎么高,即便是在当下。婚丧嫁娶,主家会给做饭的厨子包个红包,会给抬杠的磕头致谢,但却没有人去理会这伙表面上光鲜照人的艺人们,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卖力气。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唢呐,在那个懵懂,无知,心中的音乐天赋还仅仅停留在会唱《卖报歌》的年龄里。
第二次接触唢呐则是在十多年后,08年北京奥运会举办前夕,山东的高考曾在那几年中推出了一门《基本能力》的课程,那是一锅大杂烩,天文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于是我们的音体美课程也要跟上。音乐老师曾给我们讲过一道试题,说是作为奥运会开幕式的曲子中有哪一首不适合,答案是《一枝花》。
《一枝花》最初是首宋词牌,它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叫《一剪梅》,其中以李清照的填词最为出名。后来演变成了元散曲,经常活跃在各类杂曲戏剧中,但也渐渐没落,找寻不到,直到唢呐大师任同祥先生根据地方戏曲里的曲牌,重新编排才再度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音乐老师年轻帅气,喜欢穿皮夹克,喜欢戴头盔骑大摩托,他告诉我们《一枝花》是葬礼上的专用曲,而任同祥先生创作的另一支唢呐曲《百年朝凤》则是婚礼专用曲。
这样一支“葬礼”专用曲,肯定是不能在奥运开幕式上演奏的。
我曾找来《一枝花》认真倾听,果然悲凉至极,这首曲子还是83版电视剧《水浒》中的片头曲,我印象极深:随着厚重的唢呐声,一本颇有历史年代感的荣兴堂水浒线装书渐渐被翻开,一个个英雄好汉的刻板画也渐渐展开,仿佛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说书人,正在向一群年轻的后生们娓娓道来那段精彩绝伦的厚重历史。
八十年代兴起来的四大名著电视剧,每一部都有专属的音乐和乐器,《滚滚长江东逝水》,必然要用大气磅礴的编钟才配得上横槊赋诗;《枉凝眉》则必然要用到洞箫才会展示出那种牙笏满床,歌舞满场的繁华和陋室空堂,衰草枯杨后的大彻大悟;《云宫迅音》的仙气缭绕则少不了琵琶;至于水浒,那则非唢呐莫属了,而这首唢呐曲子就是《一枝花》。
这首曲子配这部电视是绝佳,83版本的水浒中打虎武二郎是浓墨重彩的一角,当堂堂的英雄汉垂泪在哥哥的灵前焚纸的时候,当好汉英雄披枷带锁,在残阳之中踏上孟州刺配的路途的时候,这首曲子配得恰到好处,英雄总有柔肠百折,垂泪泣血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似乎《水浒》中的多数英雄好汉们的一生都能用《一枝花》来演绎,这一枝花不是刽子手蔡庆,而是一支哀怨难诉衷肠的唢呐曲子。它演绎尽了英雄们的悲欢离合,原来好汉们手中饮酒的大碗中,盛载的有多数是辛酸无奈但却又不得不强忍下咽的泪水。
第三次接触唢呐则是在我接触了豫剧之后。
唢呐不是豫剧的必要演奏乐器,因为它的声音嘹亮,常常会盖过了主弦板胡的风采,所以唢呐往往是兼职,吹唢呐的往往也会吹芦笙,芦笙的声音低沉,是配乐不可缺少的担当衬托的角色;但唢呐又是豫剧必不可少的演奏乐器,别的不说,每一部戏曲谢幕的结束曲则一定要吹响唢呐。
在民间传唱最负盛名的戏曲则是《抬花轿》,这本传统戏曲又叫《香囊记》,因剧中抬花轿的情节格外精彩,所以深深地被人们牢记在心。作为抬花轿的配乐,则非《百鸟朝凤》莫属。甚至一度人们忘记了这首曲子本来的名字,而直接称之为《抬花轿》。
多年前我曾在公园见过业余团们演唱戏曲,演唱的曲子我耳熟能详,也能跟着伴奏轻轻哼唱,但我却不敢加入他们,因为我没有勇气站到舞台中央。我的心中只是满了羡慕,羡慕他们那百转千回的声腔,那是骨子里属于家乡的味道。多年后的事实也确实证明,唱戏真的没有我想像中的那般容易。当我在朋友的介绍下加入当年在公园里唱戏的业余团的时候,我曾信心满满地接过话筒,随着乐队们拉完了过门,我一开口便再也唱不下去了,专业的术语称我的唱为“凉弦”,其实就是我唱的和乐队伴奏的根本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尽管老师们不断鼓励,尽管观众们极度包容,但我还是羞愧至极,草草收场。
于是我便辗转到了伴奏场上去“捣乱”,帮乐队打梆子。但看似简单的两根木头,要敲打出节奏来也是极难的,我常常非快即慢,总也卡不到板眼上。梆子一旦敲坏了那么整个乐队也会跟着跑偏,看似简单的两根木头,其实却起着最关键的指挥作用,无论是乐队的弹奏,还是演员的演唱,都要跟着梆子的点来进行。
唱坏了戏不打紧,但是打坏了梆子可了不得,我随即遭到了大家的“嫌弃”,于是我便灰溜溜地躲在角落里认真倾听,心中更多地还是羡慕。
直到我在一个气候宜人的秋天第一次跟弦子成功,直到我打梆子打鼓渐渐入了门道。
《抬花轿》是我们这个业余团必上的节目。
新娘子周凤莲的身边常常配着几个抬轿夫,我便是其中之一,抬轿夫一路上和新娘子玩笑互闹,上坡下坡,颠簸奔跑,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唢呐。唢呐还会模仿人说话的声音,“起轿喽!”“快走啊!”“有赏!”一曲《百鸟朝凤》,演绎得酣畅淋漓。
唢呐悠悠霜满地,但寒冬终会过去,春天百花自然盛开。我喜欢唢呐,它既可以演奏出悲凉的曲调,又可以吟诵出欢快的声腔。人生亦是如此,悲中有喜,乐哀相长。关键是悲凉却不失乐观,得意但却不会忘形。
作者介绍:孙情,喜欢写东西的普通中学90后思政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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