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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3/29 18:29:00

(↑济南老街巷名片:起凤桥)

文/李晚照

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便会日久生情,就像对人一样。这种情愫不管是唯美还是平淡的,甚至最后有了些许的倦意,终究难以割舍。

城和人一样,有自己的生命轨迹和成长历史,伴随着时光浮浮沉沉,湮灭或固守。虽然不知道哪一天它们便暗换了容颜,或者淡出了一代人的视线。而那些属于一个人的特定记忆会一直在心头缠绕,直至成为一篇文字或者一段历史。

这是一座因泉水而闻名的城市,有厚重的人文历史,古朴中透着灵动。寄居于此已多年,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且把风景都看遍,我便流连于这座城市深处的老街巷。

每一个都市都有广厦万千,表情也大抵像似,只有老街巷才能把它们区别开来。

我喜欢这里的老街巷,最初源于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走得多了,感受到的便是生命的质感。

我喜欢它们窄窄的陈旧的空间,喜欢脚踏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喜欢残损的砖石和墙角青苔散发出来的淡淡腐味儿,还有雀鸟们路过时留下的爪印和落羽。它们像古旧的线装史书,有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光阴履痕,散发着时光剥离后的岁月清香。

行走于老街巷,就像进入历史空间,有一种穿越感。走进去,不是去寻找或幻想设定某些肥皂剧的故事,而是寻找喧嚣都市里掩藏着的最初城色,还有被历史瞳孔中过滤之后最本真的生活面孔。

老街巷在都市的夹缝中,呈现斑驳的映像,安静而从容,有种时光沉淀之美。因为安静,常常会被人们忘记了。它们像一个个沉睡的茧,你以为它们已经老了,却能随时能抽出柔软而坚韧的丝,伴着时光牵牵绊绊,在城市深处缠绕,然后被岁月编织成各种丝绸或锦。而在百姓的日子里,它们则是质朴的家织布。它们的华丽在其里而不在其表,需要你安静地置身其中,用目光慢慢丈量,用心灵去淡淡交融。

老街巷里还有老去的美人,相逢于巷陌,惊艳于时光。

走进孟家胡同是一个偶然。

济南很多老街巷都带有浓厚的历史人文色彩,而孟家胡同则是一条很普通的胡同,仅从名字上便可知道它是一条属于百姓的民生小巷。它像一粒沙一样,根本不会引人注意。但孟家胡同又颇有些名气,因为这里隐藏着两大名泉:福德泉和孟家井。在胡同口钉着它们的身份名牌,仿佛在表明,此处有大贤隐居,大隐隐于市。

名泉让这条小巷的气质厚重了许多,吸引着我走进它探寻它。

福德泉在孟家胡同一号院,就在巷子口。走进小小的灰瓦门楼,那泉正对着门首,圆圆的一眼泉井,里面是一汪天然泉水,静静的,无喷涌的痕迹。而不管主人怎么取水用,水位一直保持同一个水位,放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一点也是济南很多泉井的共同特点。泉水里有几只漂亮的红色鱼儿,由于水极为清澈,那些鱼儿“皆若空游无所依”,再现了柳宗元《小石潭记》里的画面。与野外的泉溪不同,泉和鱼在百姓的屋檐下显得更亲切一些。这些鱼儿和主人一样都以泉水为生。主人打水的生活,它们欢快地围着水桶打转。平常的时候,则淡然地缓缓游动或静伫,有一种延展于生命之外的超然。

一位老妇人从屋里走出来,在院子里忙碌。院子是典型的老人居住的地方,摆满了盆盆罐罐,还有一些生长随意也不是很茂盛的花草,乍一看像野生的。正因为如此,让人感觉格外亲切。

她看见我擅自进入她家的院子,并未表现出被打扰的烦扰或唐突感,而是很亲切地望着我。

我觉得有些歉意,忙解释说我想看看她家院子里的泉。老人开心地笑了,慈祥地说:“欢迎,欢迎。”

她让我随便看,自顾用一只干净的小桶从泉井里汲取清澈的泉水,灌进一只旧旧的黑铁皮壶里去厨房烧水去了。之后兀自拎了只小马扎出了门,坐到巷子口摘青菜,让我一个人留在她家里,不再管我,丝毫没有担心我是不良人会顺手牵羊带走她家的财宝。

我心里温暖而感动。

单就外表而言,她算不上美人,普通到让人记不住她的相貌,与千千万万的年长妇人一样,识别度很低,却呈现出一种惠及万千的温暖之美,放佛遇见了自己的母亲,又亲切又美好。

这种美是生活的奠基,让人觉得随意而安心。或许有了这种铺垫,才能更好地识别出挑美人。

沿着整齐的青砖路面信步,感觉脚底的砖石之下便是淙淙的泉水,心情便多了一份清澈。

深巷里隐着众多的清泉,有名字的没名字的,如春天的花园一样,多彩多姿。那些看得见的明泉,大都是以一眼井的形式出现,因此很多泉水的名字里带着“井”字,如孟家井。这些泉井使天然泉水有了归属感。

这些泉大都在当地居民的私家庭院里,如百姓同生息。生活在这里的基本是留守老人,他们饮用着泉水,并用来做饭、洗衣、浇花。他们对泉水态度很平淡,似乎意识不到泉水的价值,而在生活上却无法分开,内心深处对泉水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他们的生命与泉水是融为一体的。

泉水人家的格局,是老街巷的经典气质,让生活顿时多了一份灵气。

巷子两旁是质朴的小青瓦屋舍,偶尔从墙角或屋檐旁冒出一株花树来,或梨花似雪,或桐花姹紫,不经意间露出的恬淡之美,让人蓦然惊艳,也映衬得屋舍顿时清秀了许多。有浓浓淡淡的花香在巷子里如泉水一样流淌,在檐角高低婉转,落在了阳光下的窗棂,洒在了路人的发梢。

沿着整齐的青砖路面信步,感觉脚底的砖石之下便是淙淙的泉水,心境便多了一份澄澈。

小巷转了一个角,阳光和花香也转角。

转角处,我遇见一位识别度很高的温婉淑女。

与福德泉家的那位质朴妇人相比,她的格调雅致了许多,属于另一种生活姿态。她的面容已严重被岁月侵蚀,但皮肤仍然白皙,五官透着清秀,且颇有气质,足可以证明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女。从稀疏的花白头发和微微佝偻的背,可以判断,她至少也进入古稀之年。她身材适中,不高不矮,身形略瘦,似乎挺注意保养和调理,因此看上去精神尚佳。她的服装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素色的毛衫外面套一件红艳艳的棉马甲,流露出淡淡的美艳!尤其是她脚上穿着一双手工刺绣的绣花鞋,做工精巧,雅致明丽,红色花朵与红马甲的颜色遥相呼应,显出别样的韵致来。这双鞋子应该是她亲手做的。不由得让我想起古典戏曲里,待嫁女子在出嫁前夕欣喜赶制绣鞋的画面和唱腔韵调:“今日是我出闺的前一晚上,还缺少上轿的绣鞋一双,急慌忙我只把银灯剔亮,独坐在灯光下来绣鸳鸯……”

而眼前的这位古典气质的资深美女,她的生活姿态让她成为永恒的新娘。

她微微低头散步,绣花鞋踩在青砖地面,发现绵软的声息。

在深巷中遇见一位美人,比在喧嚣的都市大街上更让人惊艳,也更具一种别样的美。

尤其是泉水滋养着的女子,即便是容颜老去,看上去还是那么澄澈、恬淡而温和,即便是不再貌美如花,依然像溪流一样温暖着路人。

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有气质地老去。

走过不同的老街巷,几乎都可以遇见这样的资深美人,呈现出不同风格姿态。

西城墙根街,非常渺小的一个小巷。

但它处在济南西门附近,衔接泉城路这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也是都市时尚生活的核心。小巷西边与护城河、五龙潭隔着一条马路,南北方向分别辐射趵突泉和大明湖。或许当初它没这么小,而寸土寸金现代商业格局把它吞噬得只剩了一小部分。这条小巷如一粒细沙一样,隐藏在摩天大厦的背面,安静地进入了另一个古典世界。

街上点缀的依然是老人。三两老妪坐在街角闲谈,有点“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的意境。风把她们的谈话内容有意无意送进耳内,都是有关左邻右舍、家长里短的琐事,如谁家的妮儿嫁了个好人家,谁家的小子不成器净惹事儿,哪个邻居家二胎又添了个孙子。话题永远的落俗而亲切。

不远处街角,有一位老妇人坐在轮椅上,安静地沐浴阳光。

她面上的皱纹让我猜不出她的年龄,七十?八十?抑或是更老。她坐在那里,并没有像一些老人一样独处的时候会昏昏欲睡,而是目光热切地看着路人。

或许这双眼睛当年也曾明眸善睐,如今映在夕阳里,满满的都是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这大概就是所谓真正的美人,即便是容颜剥落得面目全非,她的目光也不会老。

尤其让人意外的是,她有一头看上去还算浓密的头发,且雪白雪白,没有一丝杂色,透着佛性般纯净。

美人迟暮难免灰暗,而她却像一道白月光,散发着明净的神采。

她看见我,眼里流露出交流的渴望。我心里软软的,也着实被她所吸引,便走过去。她立马露出笑容,露出快落光了牙齿的牙床。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没有任何不必要的过场,她与我攀谈起来。当然都是她在说,我在倾听。在这样的资深美人面前,说任何话都觉得浅薄。虽然她说话有些漏风,口齿不甚清晰,也挡不住她倾诉的欲望。

“我打出生就住在这里,一直就没离开过,我今年89岁了。”她说。

“哦,那您差一岁就成九零后了。”我笑道。

她像个年轻女孩一样笑出声来。

年轻时人们总是忌讳年龄的增长,一旦到了真正老去,却总是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年龄。年龄,其实是岁月铸炼的一枚勋章。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她说从小时候就生活在西门里,每天提着木质的水筲(shāo)去趵突泉或黑虎泉里提水做饭,到五龙潭畔洗衣、玩耍;晚上爬上黑虎泉对面的旧城墙上(现为济南景观解放阁)去看赏月,月影映在护城河里如凝脂玉盘;夜深的时候,护城河特别寂静,黑虎泉的泉水奔突声便格外清晰,如虎啸龙吟一般;静静伫立在琵琶泉边,泉水咝咝,如悠悠缥缈的琵琶丝竹乐声。夏日里到大明湖采集新鲜的荷花和小荷叶,和娘一起做荷花酥点心或荷叶粥,夏末的时候划船采莲蓬……

她说得极平常,但对我来说简直如诗如画,美得内心落英缤纷轻飔飞扬。

然后又说一些家长里短,和每个老人的故事一样,琐碎又温暖。

而她最满意的还是自己的爱情。她说他老伴当年对她一见钟情,就追到这里,与她成亲,一起住在这里,相守一生。

我羡慕极了。

“您当年一定是位大美女,是不是倾国倾城?”我与她玩笑。

她想了想,然后极认真地点点头。

我吓了一跳!

或许当年她真的很美,但似乎还到不了这种程度!我不由得笑起来,她也笑。

过了一阵子,我小心地笑问她:

“您,倾了哪座城?”

“邹城。”(即山东邹城)

“吔——为什么?”

“我老伴是邹城人,叫志国。”

原来如此!看来她真的倾倒“国”,又倾倒了城。

我在心里无声大笑,心田里放佛散落一地莲花。

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大部分内容都忘记了。她没有讲这座城曾经的劫难和沧桑,只讲美好的记忆,充满对岁月迟暮的留恋。我只记得她澄澈如清泉般的生活时光,还有她的“倾国倾城”。

我不知道她倾倒的这座城与泉城之间的距离几何,只知道当年那位来自孟子故里的翩翩男子让她拥有了一份完美的爱情,成就了一个女子最美好的生活向往,足够让她的人生倾国倾城。

她的美被这个泉水甲天下的城池滋养了将近一个世纪。

我依着斑驳的墙壁,被美人倾倒在老街巷里。

直到夕阳西下,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孩儿,她的重孙女儿,来把她推走了。

她恋恋不舍地向我挥手告别,咧嘴笑着,露出下牙床仅存的一颗孤零零的牙齿,依旧倾国倾城!

(↑黑虎泉)

(↑大明湖荷花)

(↑护城河。文中图片均为作者手机拍摄)

(全文完)

作者简介:李晚照(笔名),女,八零后,编辑、撰稿人,主撰长篇小说,已完成几部作品百余万字,待出版或影视改编。散文(集)主发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及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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