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华英
婆婆两年前81岁时离开了我们,后来我梦见她一次,穿着一件崭新的紫红色带花边的薄毛衣开衫,站在绿油油的菜园里,阳光温暖地照着她慈祥的脸庞,我大声喊着妈,她无动于衷,理都不理我,好像压根就没听见我的呼唤,继续微笑着欣赏自己种下的那些开的正艳的月季花。
这也是至今我唯一的一次梦见婆婆。
一
婆婆好吃,花样很多,尤其爱包饺子。
家人们都爱吃饺子,常说“好吃不过饺子”,于是婆婆每周都包饺子。相比较别的饭菜,婆婆每次吃的饺子都不多,而且经常吃的是用两个饺子皮哈起来夹一点馅的扁饺子,因为她不很喜欢吃饺子,但她不挑食。
在饭桌上,“浪费粮食就是犯罪”,是婆婆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她读书不多,在我儿子开始牙牙学语时,她唯一教给孩子的一首诗就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后来,家人有掉落餐桌的饭菜,儿子就会稚声不清地说:粒粒皆辛福(苦)。惹得家人哈哈大笑,不好意思浪费食物。
清明前,菜园的韭菜齐刷刷地长得嫩绿,这头刀韭菜,婆婆必是用来包饺子的。不大的菜园里,每年不变的是都有一畦韭菜。这些韭菜一茬茬地一直长到霜降,大多被婆婆用来做了调味菜,尤其包饺子时的调味。只有头刀韭菜的饺子,韭菜才是主角,不是配菜,合着一些猪肉馅,亦或者鸡蛋,或者鲜虾仁,不论哪种吃法,包出的饺子都鲜美可口,一家人总是很期待这头刀韭菜的饺子。不论哪种包法的头刀韭菜饺子,婆婆照样吃的不多,但她很高兴地看着我们吃的很欢。
家里包饺子,是公婆配合最默契的时候。婆婆和好面醒着,然后择菜洗菜切菜,公爹则剁肉馅。一切准备停当,由公爹把所有菜和肉搅合在一起调味,婆婆总说自己调的味没有准头,所以她不调味,然后公爹擀皮,婆婆包饺子,婆婆煮饺子时,公爹就剥蒜捣蒜,这是多年不变的习惯。
家人喜欢吃饺子,什么菜上了婆婆手里都可以变成饺子来吃,鲜嫩的*瓜、茭瓜、丝瓜和萝卜自不必说,就是芸豆、辣椒、茄子、蘑菇和西红柿等,婆婆也不放过,在婆婆眼里,没有不能做饺子的菜。每年休渔期结束时,婆婆一定会买一条大鲅鱼和一点肥肉,再去菜园割一小把韭菜,回来包饺子。把鱼洗净,开膛破肚,去头去尾,去皮去刺,然后剁成鱼泥,与剁碎的肉一起搅拌。左手拿一碗清水,右手拿筷子搅拌,边加水边搅拌,一会加进去两碗清水,鱼馅里却不见有水,再加上切碎的韭菜后,就由公爹来调味了。此时,婆婆一定会叮嘱公爹:我是顺时针搅拌的,别搅反了方向。婆婆说拌鱼馅自始至终得一个方向搅,这样包出来的饺子好吃,而且一定是家人都回了家才开始下锅煮鱼饺子,保证每个人端起的饺子都是热气腾腾的,趁热吃与凉了吃的味道大相径庭。那些散撒的韭菜丁把鱼肉的鲜美烘托到了极致,趁热咬一口,舌齿间渗着鱼的鲜香与韭菜的清气,那种入口即化的嫩滑,让人吃了还想吃,神仙吃的不过如此吧,但婆婆照样吃的不多,她一个劲地叮嘱我们再多吃几个。
婆婆最讲究的饺子是年三十晚上12点整的饺子,她会计算着,跨年的钟声一响,隆重的饺子便端上了桌,必配的菜每年雷打不动少不了凉拌白菜心(代表家庭和睦)、一条整鱼(代表年年有余)、炒年糕(代表生活水平年年提高)和素炒青菜(代表人生清清亮亮)四个菜,这是婆婆传承她婆婆的习俗。对跨年饺子也有她的传承,婆婆老早就烫好了6个一毛的硬币,6个洗净的大枣,6块苹果,6个板栗,和着馅一起包在饺子里,饺子的摆放也很讲究,在箅子上不能围着圈放,不能歪歪扭扭的放,必须是很直的一排一排地放,像仪仗兵的队列一样,各个笔直在一线上,这是人要走正道的意思。伴着钟声吃饺子,吃到的每一个吉祥物都代表着来年不一样的寓意。钱代表着有钱花,大枣代表着生活甜蜜,苹果代表着平安,板栗代表着要努力。这一顿饺子总是吃的时间很长,说话很多,带着祝福,伴着总结。第一个吃到钱的总会搁着牙,然后开心地给大家看他吃到钱啦,于是大家都开始小心咬着送到嘴里的饺子,好像下一口就能咬到钱搁着牙一样,大家不时显摆着自己吃到的吉祥物,没吃到的总会不死心,再多吃几个。这顿跨年饺子一定要被剩下一些,预示着来年日子宽裕。剩下的饺子婆婆总会单独放着,在初一的早晨热一下,给回家拜年的小姑子吃(小姑子婚后住的很近,每年初一回家拜年),年年如此,这是婆婆当妈的心愿,她希望出嫁的女儿能沾到娘家的光。
冬天吃的饺子最多的是白菜猪肉馅的,这也是我爱人的最爱。他刚从莱阳辞职去烟台时,婆婆一直牵挂着他吃不上饺子。每到周末我要回烟台时,婆婆总会提前包好饺子,做熟了放在保鲜盒里,让我带给她儿子吃。后来,她会提前一天包好饺子,冰冻起来,让我带回烟台。家里包饺子时,婆婆也会有意无意地让我全程参与,而且会不时叮嘱一下:肉剁好了先用味极鲜煨一下;这个菜该焯一下去去涩味包饺子才好吃;那个菜加个鲜鸡蛋搅一下会很鲜嫩……我家的冰箱里,常年不缺冰冻水饺,羊肉猪肉牛肉等各种馅的,方便爱人随时煮着吃,都是我从婆婆那儿搬回来的,我常开玩笑说:一到周末我就成了个搬运工。
我搬的不是饺子,是婆婆对孩子的爱。直到多年后,我完全学到了公婆两人包饺子的精髓,婆婆才放心了,不再让我搬运冰冻水饺,但搬运工的身份周末还继续干着,因为婆婆还有很多的爱需要我搬运。
二
婆婆好穿,喜欢买新衣服,尤其爱织毛衣。
我结婚时,婆婆已经退休在家,她很喜欢织毛衣,除了夏天,总是看见她在织了穿,穿了拆,拆了织,不厌其烦。她穿过很多花样的毛衣,薄的、厚的;长的、短的;外穿的、内搭的;套头的、系扣的;修身的、宽松的;清一色的、带花纹的……。她手很巧,毛线在她手里像变戏法一样,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换了花样。一本我看着摸不着头脑的毛衣书,她看几眼就能织出和书上一模一样的图案来。毛线还是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每年的毛衣却已经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了。年年穿毛衣,年年都是新款式,不知道的外人还以为婆婆有多少毛衣呢。
周末在家休息时,我经常帮婆婆缠毛线球。她总是很有耐心地把毛衣拆了,利用方凳的四条腿,把旧毛线不松不紧缠在凳子腿上成一个毛线圈,然后把毛线圈洗好晒干熨直。我闲的时候就帮忙她,我两手撑着洗过的毛线圈,这时我就是她的方凳,只是我比方凳更灵活,会随着她的动作左右移动,让她身子不用晃来晃去。她左手拿着毛线球,右手快速地一上一下缠绕。我们拉着家常,手不停活,配合默契,一会儿小毛线球就变成了大毛线球,大毛线球后来就被她一针针地织成了各式各样的毛衣。
婆婆有个抽屉专门放毛衣针,各种毛衣针粗细不等,长短不一,有直有弯,或软或硬,有木条的,也有铝合金的。用这些针织出来的毛衣,穿在她身上很大方很得体,总会惹来周围邻居的称赞,每每此时,婆婆就很开心,她说毛衣是最经济实惠时髦的衣服。想想也是,爱美是每个女人的天性,在那个并不很富足的岁月里,能积攒出各种不同颜色的毛线,每年变着花样跟上流行元素织出自己心仪的毛衣,年年穿新,像极了经常买新衣服,这在当时能满足一个女人想经常买新衣的奢望。既有智慧也有浪漫,更是会生活的一把好手。
随着我儿子的出生,婆婆开始把精力转到孙子身上,包括给孙子织毛衣。婆婆对毛衣的喜欢不是一般的情有独钟,后来日子富足起来,她不再给自己织毛衣,而是每年都会新买两三件毛衣。婆婆说,哪年不买几件毛衣,感觉这一年就白过了。于是,各种颜色、各样款式、各个季节的毛衣越来越多,家里专门有一个衣柜盛放她的毛衣,除了燥热的夏季,大部分时间她都随着季节的变化,穿着各种款式厚薄不一的毛衣。
孙子长得快,春天的毛衣到初冬就有点小,婆婆会在春天时把毛衣下摆和袖口的收边织得短一点,到了初冬再接着织上不一样的毛线来加长,加长的毛衣与原毛衣毫无违和感,根本看不出是后来加织的。我问他为何不加织一样色的毛线,她总是很有主见地告诉我:一样色的毛线加织在已经洗过几次的毛衣上,很明显就能看出新旧,而搭配上不一样的拼色系,就看不出是接上去的。的确是这样。
读书不多的婆婆,好像很懂美学,很会色彩搭配技巧。不论是新织毛衣拼接的色彩,还是加接毛衣搭配的色彩,孩子穿在身上都觉得耳目一新,可爱至极。不论是春天还是初冬,毛衣穿在身上也都很合体。我曾建议她第一年织的大一点可以穿两年,婆婆说那样不利索,显得孩子不精神。她织的毛衣如她的人一样干练要好,宁愿多费些力也让孩子穿得舒服漂亮。小孩子长得快,一般第二年毛衣就小了,于是婆婆拆的更勤了,新买的毛线也在不断增多,拆旧织新,花样百出。我记忆中那时大多数时间婆婆都在织毛衣。
邻居阿姨看到儿子每件毛衣的花样都童趣十足,来找婆婆给她孙女也织个花样,于是婆婆拿着毛衣钩针,在她纯红色的平针毛衣上飞针走线,前身左右两侧分别钩织上两个*色的小鸭子布兜,后身钩上一个蓝色的书包图案,一件毛衣顿时漂亮起来。后来,阿姨孙女的单色毛衣都让婆婆钩上了漂亮的图案。周围邻居中,那些当奶奶的当姥姥的,越来越喜欢找婆婆研究毛衣图案了,个个都把自家小孩打扮的漂漂亮亮,尤其小女孩的毛衣,婆婆更是把她的色彩搭配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个穿着毛衣的小女孩都像一朵盛开的花朵,那是他孙子不曾有过的艳丽。
后来,我曾跟着婆婆学织过小孩毛衣,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给儿子织了一件纯蓝色的套头毛衣。当儿子上身试穿时,觉得还不错,本以为能得到婆婆的夸奖,却没想到婆婆一脸的嫌弃,毫不客气地说:“领口怎么织歪了?一看就是针与针之间的松紧度没把握好,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我好好的孙子让你给打扮瞎了。”于是,她拆了毛衣领,重新织了一遍,然后在胸前用毛衣钩针钩出了大海和帆船的图案,一件平常无奇的毛衣顿时生动活泼起来了。我也仅给儿子织过这一件毛衣,在魔术师般的婆婆面前,我是那个手拙的人。儿子十岁前,一直都是穿的他奶奶亲手织的毛衣。
不知道正读研究生的儿子,是否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穿过那么多让小伙伴羡慕的毛衣,是否还记得因为奶奶的心灵手巧,他的童年有那么多玩耍的小伙伴们。
三
婆婆好动,不大闲在家,尤其爱去菜园。
第一次领略婆婆的好动,是在一个婚后不久的清晨,婆婆去公园散步,看见孩子玩耍的滑梯,她不顾自己五十多岁的年龄,就上去玩了起来,第一次安然无恙地滑下来了,觉得挺好玩,上去再滑一次,这次不遂人愿,她一屁蹲摔在了地上,摔成了粉碎性尾骨骨裂,都说伤筋断骨一百天,她为此在床上躺了一百多天。
身体好了的婆婆,没改好动的脾性,只是不再做那些与她年龄不相符的闲不住。
下班回家,进门看不见婆婆时,就去窗前看看楼下的小菜园,她一定在菜园里,或弯腰抓虫子,或在摘菜。刚搬到这个楼上时,楼前的规划是一片绿化地,不知什么原因好几年没有施工到位。下雨天时会积很多水,蚊虫乱飞,垃圾随处可见,慢慢积攒成一片脏乱差。公婆住一楼,熏得不敢开窗,婆婆经常和几个退休在家的人去清理楼前的垃圾,怎奈不用俩月又堆积如山。后来,婆婆干脆动员整楼的人,下楼开菜园。由于楼前大多是建筑垃圾,土壤极其稀薄,响应者寥寥无几,婆婆便第一个动手在自家楼前开菜园。挖了一个多月,她挖出的石头比土多,这些石头被废物利用垒了起来,圈起了贫瘠的土地,有一点菜园的样子,婆婆种了四行葱。说也奇怪,周围没开垦的地方,垃圾照样越来越多,而婆婆开垦的土地里,从此干干净净。邻居们争相效仿,一时间楼前很是热闹,大家争着去开垦,纷纷圈出自己的菜园。从那以后,楼前再不见了垃圾。后来婆婆雇了个拖拉机,拉回来好几车肥沃的泥土,填充在贫瘠的菜地里,开启了种菜模式。邻居们的菜园也慢慢成型,脏乱差彻底翻篇了。十几年过去了,楼前成了一片整齐的菜园地,也给邻里之间增添了不少乐趣。
有了这个菜园,婆婆更是闲不住了,她不在家的时候一定是在菜园里,什么时间去菜园都觉得有事可做。带着老花镜翻弄着菜叶抓虫,或者蹲下来除杂草,或者给芸豆搭个架,帮丝瓜盘上杆,总之就是闲不住的。收获时婆婆更是满心欢喜,她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把鲜嫩的青菜从菜园搬到餐桌上,让我们吃的很放心。她也会在吃饭时提醒我说:“开始长*瓜了,周末可以摘几根带回烟台了。”好像每年菜园的第一根*瓜、第一个西红柿、第一个茄子等,婆婆都留给我带回了烟台。土豆成熟了,婆婆收获后分拣一下,小的留着她和公爹吃,把大的分给我和小姑子,她总是说:“我在家有时间,你们上班忙,吃大的削皮省时。”每年大蒜快成熟时,婆婆都会腌制一坛糖醋蒜分给我们吃。待到大蒜完全成熟时,把整齐好看的分给我和小姑子,自己吃一些零碎的大蒜。所以,在我不往烟台搬运冰冻饺子时,也还是一个搬运工,因为婆婆总把菜园里最好的瓜果蔬菜让我搬回烟台。
楼前虽都成了各家的菜园,婆婆的菜园却是与众不同的,她不会像邻居一样,见缝插针地种的全是蔬菜,而是在菜地周围种上了月季和蔷薇。春天来了,菜园里处处生机勃勃。那些闲置的木棍不曾引人注意,也没有任何生机活力,一圈一圈的牵牛花爬上去后,便生动起来了,婆婆便留着这些牵牛花,把那些没有生命迹象的竹竿、铁栅栏等打扮的富有生机。没有了牵牛花的缠绕,仿佛菜园里少了许多趣味,没有丝瓜和*瓜的攀爬,那些木棍也了无生趣,没有蔷薇的铁栅栏就更寂寞无聊的很了。这些花花草草虽然不能做我们的食材,但婆婆都很大方地让他们自由生长,点缀着菜园。
待到万花谢春而去,蔷薇便依着栅栏爬的枝枝蔓蔓,在不知不觉中次第开放,一夜醒来或是一阵微风吹过,猛地发现蔷薇都盛开了,艳艳的,昂着头,“朵朵精神叶叶柔,雨晴香拂醉人头。”常引得路人驻足观赏,婆婆便很满足地看着路人赏花的样子,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甚是可爱。
婆婆在菜园里还种着一棵树,无花果,每年都长的硕果累累。树底下经常种几棵山药蛋,让它们顺着树干攀爬着长,长成了的山药蛋,一圈圈地缠绕着光秃秃的树干,仿佛一条串着咖色珠子的绿色公主裙,成了菜园里的一道风景。
婆婆有了菜园,我便就有了菜园。我经常光顾婆婆的菜园,如同自己的地盘一样,而且大多时间我只收获,很少劳作。我提着篮子在菜间穿来穿去,拔三棵绿油油的小葱,剪两个长长的丝瓜,掐一把青绿的芸豆,摘三个紫色的茄子。芦笋虽老,但有零星新发芽的,也随手掐了。哪天会不经意瞥见茄子地里长了马齿菜,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绿。于是顺手从顶端掐下最嫩的茎叶,回家后洗净,热水一焯,凉水一浸,加上味极鲜、耗油、香油和蒜泥一拌,就成了餐桌上一道可口的小菜。每次我只掐鲜嫩的茎叶,不会连根拔起,等再一阵雨水过后,又会长出新芽,继续有小菜吃。
工作之余,在婆婆的菜园里慢悠悠地挑拣着成熟的菜品,心情也额外的美丽。看蚂蚁顺着地砖忙碌着,还有一部分蚂蚁喜欢爬菜架;看蜜蜂在*花、白花或紫花间飞来飞去,不知疲倦。雨后去菜园,除了闻到带着泥土味的空气外,还会看到带着水珠的菜叶上,有小蜗牛在慢腾腾地爬来爬去。一切都那么美好,因为婆婆的菜园,那里不仅有我喜欢的烟火气息,更有我喜欢的诗情画意。
如今,婆婆已离开我们两年了,小菜园如她生前一样,春有蔬菜夏有果,由公爹打理的很好。昨天,邻居姐姐通过